《陈雷文选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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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春无罪



会记得我见过阿春前后拢总两摆,到taⁿ事后回想起来,印象犹真清楚。

第一摆是hit日伊ê老母chhōa小弟来我阿叔ê诊所,也无啥物特别ê急病。单单听厝边有人喊,诊所有一位咱麻豆按加拿大转来ê医学博士,chhōa gín-á来bóng hō͘伊摸摸看看leh,bē输是去庙里拜佛祖按呢,保一个平安。

诊所ê护士阿英kap伊ê老母真熟,kā我介绍:「先生,Che是满a。」

满a穿一su作穑人ê粗布衫,kiu tī阿英ê后壁。伊看着我这医学博士,挂目镜坐大椅,koh是外国转来ê,惊kah一个面liap kah像老鸡母ê kha-chhng。

「Ah m̄着紧讲!先生无时间!」阿英骂伊。

「先生,实在是无啥病。……」伊话m̄讲,kan-nā 一直吞nōa。我心内想,taⁿ惨ah!无病beh来chhòng啥?

续leh按身躯后giú一个sán -pi疤ê细汉gín-á出来。 「先生,che gín-á m̄食饭,咙喉痛,头壳hîn,皮肤chiūⁿ,嗽bē好,…」愈讲愈大声,像鸡nōa tú chiah生卵了,咯咯叫,作一下勇敢起来。

这个细汉gín-á今年六岁。目睭牵红丝,嘴内有破空,奇怪腹肚摸起来,肝koh小寡有肿。我问满a:「大汉ê有按怎无?」

满a摇头,「先生,che 大汉ê无按怎,kan-na 神经质!饭m̄食,规日chia痛hia痛,医生看mā是讲无啥物。…khah贫惰he死人,工khòe m̄作,讲也讲m̄听,ah-to kan-na beh按呢糟踏人。实在有够恼,m̄ chhap伊是bē使,beh chhap伊是无法度。…」

伊坐tī椅á顶,hō͘老母讲kah pháiⁿ势…问伊啥物名,伊头tàm落去,细声应tī嘴内。我等伊头giâ起来,看伊ê面,像月光照着ê水面,hiah-nih清气kap秀气。伊今年十岁。我问伊toh位会疼?伊比胸坎,比腹肚,koh比头壳。

「就是按呢lah!Chia痛hia痛,神经质!」伊ê老母受气骂伊。「有痛才讲,m̄通乌白讲!」

伊ê胸坎听起来无按怎,有贫血,肝也有肿,摸着会疼。我kā满a讲:「Che gín-á m̄是无病。Chiah细汉肝肿,m̄是普通ê肝病。」

满a讲:「Ah-to m̄ bat有艰苦过,那会有啥物病?」

我问伊:「厝内有定定teh用啥物农药无?」伊摇头:「真久就无teh作sit ah !」

阿英hit枝嘴上利(lāi),骂伊讲:「那会无?!Ta̍k日mā teh食农药。Ah恁厝头前hit间hiah大间ê农药厂是啥?Ta̍k日mā teh鼻农药!」

阿英讲hit间农药厂本来tī市内,后来市内人反对,三年前搬来安业,离满a ê厝khah无五百公尺。

我kā满a讲:「我看che gín-á是农药中毒。你ài赶紧chhōa去大病院检查。」

满a半信半m̄信,想想leh问我:「Ah若检查有,beh按怎?」

我一时回答伊bē出来。若是in厝ê所在已经污染真厉害,in着ài搬走。但是he工厂起tī人khiā家作sit ê所在,mā是无应该。我讲:「M̄是恁搬走,tō是工厂搬。」

伊听了无声欢喜,概成腹肚内beh骂我:「你这个医学博士,m̄用药á hō͘人食,kan-na叫人搬厝,beh搬去tó?」



了后我转来加拿大。有人介绍满a去看台南省立病院姓刘ê内科医生,讲是肝病专门。见面红包礼收三千,抽血检查,hip超音波,详细看了,医生kā满a讲:「农药中毒无m̄ tio̍h。肝kap血拢有pháiⁿ去,无药á好食。」

满a转来kā伊ê翁讲,川a骂满a:「干你娘!好好两个gín-á,无病看kah 有病,开hiah chē钱,ah koh 无the̍h药á !」受气去chhōe伊厝边好朋友你阿林。这位李阿林kap川a相像,以前是做田ê,chit-má改作涂水。伊讲:「莫怪我hit两个也是按呢ta̍k日头壳痛m̄食饭。夭寿oh ,che 农药咱大人鼻会惯势,gín-á nái会堪得!?」厝边隔壁七、八户、一间一间去问,无问m̄知,问起来到tè,大家拢是m̄食饭、头壳痛ê症头。李阿林kā大家讲:「你看hit间工厂hiah大间tī hia,thàn钱拢是îne、害死gín-á栽是咱ê!」

大家作伙去工厂抗议。He隆兴化工厂ê厂长以前tī市内常常hō͘人示威,对这款ê代志真有经验。铁门关leh,据在in去吵,m̄ chhap in。续leh闹bē soah,叫警察来赶人。后来听讲有人beh叫环保局出面,才出来讲:「骗siáu ê!世间那有gín-á bē破病ê代志?小khóa头壳痛m̄食饭就teh啥物中毒?无证无据,靠一枝嘴,用讲ê就准算?」

川a去台南病院chhōe刘医师讨诊断书。这位医师以前bat出国留学,tī美国ê时代看医生hō͘人告,了钱兼chhoah屎,上惊惹事。
Chhìn-chhái 写一张诊断书「慢性肝炎」准算。川a问医生:「Ah你明明讲是农药中毒,无药好医,nái会写按呢?」医生骂伊:「医生ê代志你bat啥?我写按呢就是按呢!」

化工厂ê头家就是tòa tī台南市,人叫伊吴董ê,kap市内乌道ê小khóa有交陪。惊这项代志闹大去,叫两个小鲈鳗(lô͘-môa)去「沟通」,吩咐in:「草地人小khóa háⁿ leh就会使。」

这两个小鲈鳗,一个叫尾a,一个号作甘蔗,平时m̄ bat办过大事。Hō͘吴董ê吩咐ài。小khóa háⁿ leh」,想讲家己身躯顶无啥威风ê物件,就去chhōe刺字ê,问刺字仙:「啥货上威风?」刺字仙讲:「Chit-má che上时行」。The̍h一只龙kap一只饭匙chhèng hō͘ in看,刺一只两千,两只三千。这鲈鳗看he针刀利利,惊痛koh嫌贵,买两个假ê来贴tòa手骨准算。

Hit日李阿林tú好无tī leh,in某家己一个tī厝里。这两个生分人入来,手ńg lek koân koân,一手一只龙,另外hit手一只饭匙chhèng,活跳跳。in某看kah一句「来坐」吞tī嘴里,讲bē出来。这两个鲈鳗看伊查某人好欺负,大扮椅á 拖来倒头坐。「头家娘,我头ê叫阮来kā你gín-á作生日。」The̍h两包红包出来,khǹg tòa桌顶,拍开来,一包是一叠四四角角咱烧金用ê银纸,另外一包是一叠齐齐买物用ê现金银票。In某看一下嘴开开。Hit两个鲈鳗,夭寿m̄知tī时sa一枝短刀tī手里,摸来摸去,金金闪闪,目睭微微掠伊一直看,明明m̄是有kún笑ê意思。

李阿林转来,in某 phi̍h-phi̍h-chhoah 问伊:「Taⁿ beh按怎?」李阿林正手摸hit包银纸,倒手摸hit包现金讲:「这包是土纸,佛á kap死人有用,咱无用。若是咱hou7in用hit枝刀请去阎罗王hia才有用。Ah这包是现金新台币,一张一张咱chia菜市á内kap百货公司拢真好用。你想taⁿ beh按怎?」

in某恬恬hia ê钱收起来,就无koh讲啥。自hit日起,川a若是来招in或者附近ê人beh去工厂抗议,大家就拢真无闲,无时间通去。也无人koh讲起gín-á艰苦m̄食饭ê代志。

三礼拜了后,有一位环保局ê职员,穿西装tu名片ê邱先生,来厝里chhōe川a,劝川a讲:「我tī环保局头路食真久,这款代志看真chē。照我看,你按呢pháiⁿ厝边,无代无志闹到人生理bē做得,实在是m̄好势,我听讲这位吴董ê有一kóa朋友脾气真bái,替伊不平。Ah chit-má你厝边大家gín-á拢好势好势,kan-na 你ê m̄食饭,mā是讲bē过。我看你犹是马马虎虎,按呢准soah lah!」

邱先生按呢the̍h两叠钱出来,排tī川a面前,齐齐tī桌头。「一个gín-á两万,两个gín-á四万。」Hit礼拜川a poa̍h大家乐输一万,算算leh,犹长(tiông)三万。现金the̍h leh,先袋hō͘烧,有khah赢无。当场字签hō͘ hit位环保局tu名片ê邱先生,代志就按呢大家完满解决lah。



两年后我koh转去麻豆,满a听讲我转来,来诊所chhōe我。仝款hit领粗布衫,bih tī阿英后壁,我问伊:「Gín-á按怎?」伊讲:「细汉ê无按怎,大汉ê无啥好。」Beh拜托我去in厝往诊。

我kap伊来到安业,hia有一片两、三甲ê稻á、已经齐齐teh结穗。田ê中央有一间三chàn楼ê农舍、是全部白砖ê洋楼。农舍后面就是一间大工厂,一阵一阵酸酸臭臭看bē着ê农药ê味顺风吹--来。田边有一间旧式ê瓦厝,就是满a ê tau。

我tòe满a入去厝内。暗暗ê总铺顶家己一个倒tī hia就是阿春。我peh去lih总铺,被掀起来看,sán kah差不多认bē出来,单单伊ê面顶有以前月光照着ê秀气,kap两chōa恬恬teh流ê目屎,我会认得。伊ê腹肚涨水像西瓜hiah大粒,肝已经tēng khok khok。我问伊tó位会痛,伊比腹肚。我kā伊注一枝止痛ê射,过一时á,伊有khah好,目睭thí开,会认得我。若像beh开嘴kā我讲多谢,犹未讲就koh困去ah。

我kā满a讲:「Che gín-á无法度ah 。」伊雄雄大力giú我ê手ńg,大声哭出来。「先生,你hō͘我拜托一下。你是美国医学博士,kā我想一个办法。…我ê阿春…」第一摆我看着伊流目屎,是真正做老母ê悲哀、做人ê愤慨kap不平。亲像最后hit时伊已经完全了解,伊ê阿春真实有病。我想beh摇头,看着khàm tī被下底ê阿春,嘴开开teh喘,目屎已经ta去,亲像有一个十二岁ê查某gín-á teh叫我:「医生,你m̄通去,我犹未好!」我面oa̍t 去一旁,一时目睭内有看着春天ê光彩teh beh hoa去,脱离受苦ê身躯,这个借用春天ê súi做伊ê名,叫作阿春ê gín-á,我心内若像有人大声无停一直teh hoah,一摆koh一摆:「春天无罪!阿春无罪!。」我行出去阿春ê厝,外面日头光iàⁿ iàⁿ,是中昼ê炎暑,又koh鼻着风吹来农药ê味,一阵一阵,酸酸臭臭ê毒药味飞过来,头壳会gông,m̄知是因为农药ê关系,抑是为着满a ê阿春?……